河北 梅 玲
“胡闹”的“模仿秀”
我很羡慕同班的丁梅。不是因为她有鹅蛋般光洁的脸蛋儿,也不是因为她有光鲜亮丽的衣衫,而是因为她有个爱她的爸爸。
每次,她走到家门口,连喊几声“爸爸”。只要她爸爸在家,总会亲切悠长地回应一声“梅丫——”不一会儿,小院里便会闪出丁梅爸爸那张弥勒佛似的脸庞,圆圆的脸上荡漾着眯眯的笑,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迎过来。
接下来便是丁梅兔子一样掠过去的身影,她娇小的身体吊在她爸伸展的脖颈上,像是浣熊爸爸和撒娇的小浣熊,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和甜蜜。
这一幕总是狠狠地刺痛我,甚至让我有种流泪的冲动。这不是感动,而是羡慕,不,这分明是嫉妒!
于是,我自编自导了一场“模仿秀”。那时,丁梅和她爸爸的快乐已经冲昏了我的头脑,我大步流星地跑到家里。爸爸正俯身忙着砌院角的花池。我甜甜地喊了一声“爸爸”,就冲过去吊在了他的脖子上。结果,毫无思想准备的爸爸被我坠得脑袋猛然下沉,我当然是毫无悬念地摔在了那滩烂泥里。
爸爸把眼睛瞪成了两枚大大的核桃,黑着脸吼我一嗓子:“胡闹!”
我从烂泥里爬起来,嘴巴一扁一扁,眼泪成串成串地往下掉,心里第一次有了沧桑的味道:丁梅爸爸那么爱他女儿,而我爸爸却一点也不疼爱我!
姐妹俩的“紧箍咒”
我知道,在爸爸眼里,我和妹妹只不过是“两朵菜花”。平日里,我偷偷地观察,发现我们谁都不是他的宝贝。只有二婶家的老大贵川过来玩时,爸爸的脸才会多云见晴。
他会毫不吝惜地将糖果大把大把地塞进贵川的口袋里,还会慷慨地用那双大手抚摸贵川蓬松的短发。我和妹妹在一旁大眼瞪小眼,干着急没办法,那糖果本该属于我们;那亲昵的抚摸也该属于我们。而现在,我们倒成了局外人。我心里翻倒了醋瓶子,却又心有不甘地给自己编了个理由:我爸爸是个男人,也许,男人只会爱男孩子吧?!
可一想到丁梅爸爸,我又糊涂了:为什么丁梅爸爸那么爱她呢?她成绩不好,不像我总是拿回奖状;她爱说闲话,不像我乖乖的有人缘。可她爸爸爱她,这才是至关重要的!
我抱着想得疼痛的脑袋,凄凉无比地设想:自己要是生在丁梅家里,和她成了姐妹该有多好!问题的关键是,我已经成了我爸爸的孩子,这是一个谁也不能修改的事实!
爸爸不爱我们也就算了,可他还是我们姐妹俩的“紧箍咒”,一旦我们惹了什么麻烦,他会把眼睛一瞪,大手一举,再来一声怒喝。我们便被吓破了胆儿,委屈地扯开嗓门,大哭不止。
每当这时,爸爸铁定会简单粗暴地吼上一嗓子:“哭!就知道哭!”然后甩着胳膊愤然地离开。
“狠心”的爸爸“抛弃”了我
哭大的我倒也争气,考上了邻县一所声誉很好的初中。
学校很远,下了公共汽车还要再走一段路程。爸爸扛着行李,我背着书包,一前一后走在陌生的街道上,像是两条急匆匆寻找栖息地的鱼。十三岁的我第一次觉得世界如此之大,大得空空落落,仿佛任何人走到里面都会轻易地迷路,甚至丢失。
我有些胆怯,便赶上爸爸,用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角。可他一抖身子,便挣脱了我。我以为他不是故意的,迟疑了一下,又伸出手,把他的衣服攥得死紧。这次,爸爸是故意的,他看都不看我一下,便腾出手,打开了我的手掌!
嗓子眼里陡然堵上了一团棉花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我硬生生地把委屈咽进肚子里,然后,木然而又无比倔强地,刻意和他保持了一米的距离。
我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和清醒,再也不会去拉他的衣服,再也不会在他面前流泪。可是,当他安置好我的一切转身离开的时候,我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,像是一个被抛弃在异地的孤儿一样,我扑过去抓住他的手,说:“爸,别走!陪我一会儿……”
他甩开我的手,就像甩开一块被嚼过的口香糖,然后把生活费放在床上,头也不回地离开了,就那样冷酷地把我抛弃在了陌生的校园里。
从那儿之后,我再也没有喊过他一声“爸”。
藏在拐角的父爱
然而就在今天,爸爸被车撞伤了,昏迷了四个小时。他刚醒来,就直叫我和妹妹的小名。“你们啊,都别哭!”他勉强地笑了笑,声音很小,“……那年送小楠去邻县上学,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那里,我放心不下!折了几个来回,偷偷地去看你,怕你受委屈。后来,走出老远,一摸,……嗨!脸上,都是泪。”
两行热泪从爸爸的脸庞滑落,我被惊呆了,哽咽着说:“爸,你咋这么狠心?以前为啥不告诉我?你明明能感觉到,我一直都在恨你啊!”
后来,妈妈流着泪补充完了故事的续集:那个冷血的爸爸生怕女儿在外地受委屈,把身上带的钱都留给了她,忘记留出车票钱。他毅然步行回家,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三点……不管自己吃的苦头多大,受的屈辱多深,他从来不让两个女儿知道。因为他说,在这个家里,只有他一个男人!
是的,我的爸爸,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人。在我们面前,他羞于儿女情长,羞于表现自己的脆弱。所以,那天他果断地甩开了我的手掌,为的是让我尽快自立起来。然而,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,唯有逃离……
幸福在轻轻地歌唱
这个夜晚,我噙着眼泪,坚决要留下来陪他。
握着爸爸关节粗大的手掌,我仿佛回到了三年前那个寂静的夜晚:他满怀忧伤,怀着不肯言说的真情,一个人孤独地走在回家的路上,漫天的月光和星光悄悄地洒了一路,如同他的爱,在我生命的原野中肆意地流淌。
原来,我也是幸福的,幸福就在拐角处,属于我的幸福跟丁梅的不太一样。她的幸福是阳光下灿烂的葵花,大大方方地散发着金黄色的光芒,而我的幸福却是开在深夜的昙花,它悄悄抖开朴素的衣衫,在不为人知的夜晚,轻轻地歌唱。
(责任编辑 赵立涛)